委内瑞拉：一个被贴上“贫穷”标签的国家，汽油几乎不要钱，却让人心酸

我第一次踏上委内瑞拉的土地，是2009年。那时街道灯火通明，商铺营业到很晚，空气里飘着咖啡香气。口袋里揣上十来枚玻利瓦尔，就能喝上一杯加奶加糖的咖啡，还能顺手买块巧克力。牛肉论公斤卖，价格低得令人不敢相信。华人朋友开玩笑说，他巴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，忙不过来，赚钱太快。石油带来的财富像潮水般涌来，推动着城市繁荣，人们觉得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停歇。

七年后的2016年，我再度回来，却发现往日的光鲜被风吹散。上城的车费从30涨到75，司机听见我讲价，只是摆手。名义上汽油依然免费补贴，可根本加不上。午夜一两点就得排队，运气不好，排到你时油罐已经见底。若着急，只能去黑市，一升五美分立刻翻成五美元，大家心里都清楚中间差价的猫腻。车队里一辆辆车打着盹，等待着那一桶不知何时出现的燃料。城里的模样也大不相同。咖啡馆昏暗得像随时会断电。我依旧点咖啡，花30玻利瓦尔，端上来的却是苦涩一杯，没奶也没糖。

店员耸耸肩说：缺货。她低声抱怨，油价暴跌后，一家家店铺倒闭，药店的卷帘门拉下便再没开启。电像小孩闹脾气，说停就停。她说工资从每月一百美元跌到三四十，要不要挨饿，取决于那几天有没有电，有没有油。我留下一美元小费，她盯了几秒，问能否再多给些，家里还有孩子。我又放了五美元，她带着颤抖的声音道谢。偏巧门口闹起来，一个小姑娘推门要钱买女性用品，店员脸色冷硬，把她喝退。

小姑娘僵在门口，手攥得紧紧的。我追上去问，她支吾着说今天第一次来月经，羞愧得快哭。母亲却不信，觉得她又想往外跑。我掏出二十美元，说：“那你当我的向导，带我走一圈。”她抬头望我，轻轻点头。她走在前面，领我穿过涂鸦满墙的小巷，走到河边的老桥。一路上讲起家事：母亲独自抚养四个孩子，父亲早已离去。她说这里的女人坚强，从不依赖男人，生了孩子便独自承担，偶尔把孩子交给老人，再出去谋生。她说这话时并不轻松，像咬着牙才说出口。她才十四岁，朋友圈里已有同龄人抱着孩子去超市排奶粉。她说自己不想那样，可也不懂，为何一长大就被当作惹祸的信号。我只能安慰，她母亲是怕她受伤，而那是母亲学会的唯一生存方式。

傍晚时分，我把她送回咖啡馆。她母亲瞥了我一眼又扭开头，却偷偷塞给女儿一个纸袋，里面装着几片卫生巾。在紧张的日子里，人心依旧会留下一个小小的空隙，足以安放一丝体面。

出了门，我转进小巷去买水。柜台后老板操着闽南话，笑问我是不是福建人。他说，这里混血多，女孩漂亮，以前是福气，现在却成了麻烦。经济崩坏，年轻人没工作，便把目标对准外来人。他劝我别乱逛，也别随意跟陌生人走，防的不只是抢劫，还有圈套。他带我上二楼茶座，说电又停了，要靠柴油机发电。他感叹，这些年真正要紧的不是钱，而是关系。有关系，柴油、液化气、汽油都能搞到；没关系，就只能干等。

他又叫来几位当地伙计介绍，说都是自己左膀右臂，一个月薪两百美元，还有专门负责接送孩子的，另外多付两百。日后若遇麻烦，可以找他们。华人在这儿混靠的就是团结，把人情网织密。说话间，楼下一片漆黑，他叹口气去拉柴油机。机器轰鸣，灯光逐渐恢复，却闪烁抖动，好像勉强愿意回到人间。

他提起下午的小姑娘，笑我心太软。我说只是看见了她的无助。有时好奇心会让人靠近危险边缘，可那天我更想把人从边缘拉回一点。他摇头，说我不懂，这里的人活得太拼，稍一触碰就可能跌落。话未说完，楼下有人喊他，他靠栏杆答应，转过头来表情平静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，这城市真正稳固的，不是房子，不是商店，而是人与人之间那根系得牢固的绳索。

晚饭在街边摊上解决。烤肉的烟扑面而来，我鼻子一酸，既怀念又心虚。旁边保镖压低帽檐提醒，今晚气氛不对，“帽子叔叔”在街上晃——那是对某个部门的暗称。我抬头望街口，一辆车缓缓停下，里头的人扫了我们一眼，又驶离。保镖低声说：“走吧，别硬撑。”我点头。夜里歌声热烈，脚下的路却仿佛在下沉。

快到午夜，我回到船上。靠在甲板栏杆，望城市灯火忽明忽暗，心里冒出一个荒唐念头：几年前我还答应同事，在这里替他找个女友带回去。如今想起，不禁脸红。你靠近一个地方，最先看到的是风景，再往深处，就撞上残酷现实。现实逼人把轻浮的念头收起，认真看人，也看清制度留给人的缝隙。

清晨，我又经过那家咖啡馆。门没开，窗后有人影。后来终于进了店，我点一杯黑咖。杯沿缺口，入口苦得刺嗓。店员笑说：“怎么不加糖？”我笑回：“糖没了。”她叹：“不仅糖没了，牛奶也没。”我问工资发了吗，她摊手，好似谈天气。外头有人高喊，排油的队伍前移两米，立刻有人欢呼。那样的欢呼在别处只会出现在球场，在这里却与吃饭一样重要。那天我没再见到小姑娘。离开咖啡馆时，看见对面墙上多了句新的涂鸦：“要活下去。”字迹硕大，墨色尚新。我站在墙前，觉得这四个字比任何口号都真切。它没有浮夸和许诺，只道出了人们醒来后的第一件事。人们喜欢用几个标签去概括一个国家、一群人，好像这样就能看透。但我在这里学到的，是不要急于下结论。把凌晨两点的油站、下午停电的茶座、夜里的烤肉摊，以及一个十四岁少女的窘迫放在一起，才明白“开放”这个词在这里更多是一种被迫的坚硬。

也才理解，那些所谓“免费的补贴”，背后是漫长的排队、频繁的缺货，以及秩序崩塌后衍生出的灰色地带。有人把责任推开，有人把孩子交给老人，有人咬牙向前活下去。这些境况，绝非一句话就能概括。临行前，老板把我送到门口，吩咐保镖再护送一程。他拍了拍我的肩，说：“别把这里当成故事。”我点头。车子穿过人群，太阳正好卡在楼缝间，光硬得像刀。我回头看这座城，仿佛一张被反复折叠的旧地图，每一道折痕里都挤满人名与叹息。等船启航，我才想起那杯没喝完的黑咖。苦味结在舌根，一路未曾化开。